世纪西方语言学思想和科学方法对汉学家的启发
关于语言起源问题的探讨几乎贯穿整部西方思想史。但要真正破解难题,首先必须知道人类最初的语言具备哪些特征。随着天主教向远东的传播,来自中国的信息逐渐引起西方世界的关注。在耶稣会士的笔下,中国的语言、制度、宗教四千年来几乎一成不变。至19世纪,这种错误的观念依然延续,且有不少西方人将中国描述为一个停滞的帝国,相信中国的一切都停留在人类文明的初始阶段。这一偏见使他们误以为可以通过中国了解人类社会的早期状况。按照当时流行的进化逻辑,汉语词汇单音节和语法即句法的特征,完全符合人们对原始语言的想象。与此同时,历史比较语言学的研究表明,语言的变化并非骤然发生,而是遵循一定的规律逐渐展开。地质学家通过对岩层的观察,可以推知古代地球的面貌。同样,语言学家可以通过对已知语言的观察和分析,推导出语言过去的状态。在这些观念的影响下,伦敦会传教士、汉学家艾约瑟(Joseph Edkins,1823-1905)展开了一个大胆的尝试,即通过对汉语的研究来解开语言起源之谜。
就艾约瑟的汉语研究而言,目前学界的关注主要集中于他在官话语法①于苒:《艾约瑟〈官话口语语法〉研究》,姚小平主编:《海外汉语探索四百年管窥》,北京:外语教育与研究出版社,2008年,第245~277页。、上海方言②朴允河:《论艾约瑟(J.Edkins)的上海方音研究》,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博士论文,1996年。和中西语言比较③陈喆:《从东方学到汉学——艾约瑟的比较语言学与汉语研究》,《广东社会科学》2011年第4期。等领域的探索。而他在汉语音韵学方面的成就,尚未得到重视。近代西方语言学思想和科学方法观一方面启发他去寻找汉语语音变化的历史规律,另一方面又误导他运用这一发现去解决语言起源的问题。这种存在于错误和贡献之间的密切关系,往往是学科史和学术史中最容易被忽视的部分。艾约瑟希望通过对汉语语音变化历史的研究来解决语言起源问题,目标虽然不切实际,但其大胆的尝试却为近代西方学界的汉语史研究奠定了重要基础。
一、19世纪的语言起源理论
19世纪关于语言起源的理论种类繁多,多数以“语言科学”为讨论对象的论著都会涉及这一问题。概而言之,当时流行的看法大体可分为三种:其一为神授论,即上帝将语言教给亚当;其二为原生论,即使用语言是人类的本质特征之一,只要有交流的需要,人类自然就会说出语言;其三是模仿论,认为人类诞生时没有语言,后来通过模仿自然界的声音逐渐发展出语言。
蒙哥马利元帅的外祖父,曾任著名的哈罗公学校长的法拉(Frederic William Farrar,1831-1903)蜚声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思想界。他虽然不直接从事东方学和比较语言学研究,但对这些问题兴趣颇大,撰写了不少著作讨论与语言科学相关的问题。法拉认为三种流行的观点都不能对语言的起源做出恰当的解释。上帝创造了人类的精神和生理机能,就此而言语言是上帝给人类的恩赐。但语言同时也是一种由强大本能迅速激发形成的能力,是人类智慧和思想自由的结果,不是纯粹的官能作用。虽然法拉相信从一个简单的拟声词可以演化出大量词汇,不过他同样意识到不能过度强调拟声的作用,不能误认为拟声是形成语言的唯一方式。在他看来,单纯的模仿如同鹦鹉学舌,无助于迈出通向语言的第一步。但语言如何起源,他依然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他认为现代人因为失去了创造语言的需要,于是便不再具备创造语言的能力,故而无法发明词汇。①Frrederic W.Farrar,An Essay on the Origin of Language(London:John Murray,1860)31-32.法拉尝试调和科学与信仰,但最后仍将要解决的问题归结为一种现代人类因为不再需要而丧失的原始能力的作用,显然难以满足科学对解释的要求。
德裔东方学家马克斯·缪勒(Friedrich Max Müller,1823-1900)在其关于语言科学的系列讲座中,也专设一讲讨论语言的起源问题。马克斯·缪勒认为拟声词在任何语言的词汇中所占比例都很小,所以不能将必要的词汇都视为模仿的产物。②Friedrich Max Müller,Lectures on the Science of Language,Delivered at the Royal Institution of Great Britain in April,May&June,1861(London:Longman,1862)366.他也不赞同语言源于感叹的理论,指出如果最初的语言由叫喊和对自然声音的模仿构成,那就等于说几乎任何一种动物都有语言能力。③Lectures on the Science of Language,1861,p.377.马克斯·缪勒相信,人类在其最初的完美状态中,不仅和动物一样被赐予了一种通过感叹表达情感、通过拟声表达所见的天赋,同时还具备一种用更清晰的声音表达思想中的逻辑概念的能力。他认为这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本能,不过一旦人类失去了这样的需求,这一能力也就随之丧失。人类的嗅觉不敏锐,就是因为对之已经没有什么需求了。同理,当词汇的创造任务完成后,人类的造词能力也随之衰退。④Lectures on the Science of Language,1861,p.392.虽然马克斯·缪勒认为语言研究当从已知推向未知,也积极地在语言科学和其他自然科学,尤其是地质学之间寻找相似之处,⑤Friedrich Max Müller,Lectures on the Science of Language,(second series)delivered at the Royal Institution of Great Britain in February,March,April and May,1863(New York:Charles Scribner,1865):22-23.但是将语言的形成归因于一种已经消失的本能,则又是用未知解释已知,不符合科学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