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从古典义到现代义的演绎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动物具有感知能力,有些物种某类感知力超强,如鹰的视觉远胜于人,狗的嗅觉高过人千倍乃至万倍,飞蛾、蝙蝠、海豚的听觉敏锐度可与电子仪器一竞精微……但动物无法进行抽象思维,生命活动限定在本能阶段。唯有人类在感知能力基础上升华出思维能力这一地球上最美丽的花朵,因以赢得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自觉意识,成为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人类能够进行思维,前提之一是具备有概括力和普适性的概念。犹太裔科学家爱因斯坦(1879-1955)称“概念是思维的自由创造”[1],运用概念,方可分析、综合,归纳、演绎,并达成人际间的理性沟通,组成社会①某些“社会动物”如蜜蜂、蚂蚁等凭本能组成的“社群”,与人类“社会”分属不同范畴。。
形成概念以进行抽象思维,是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物种的所在。然而,概念不能悬浮空际,而必须命名。“名”是一会意字,甲骨文左边口形,表示人嘴;右边夕字,表示月光,全字意为暗夜看不见人形,便呼喊名字来确认。后引申为各种事物的名称。《说文解字》云:
名,自命也。从口从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见,故以口自名。
离开“名”(或曰词)的表达,概念只是没有定形的、模糊不清的混沌物。通过“名”(或曰词)的标识和记载,概念才能明晰起来,进入语用。故概念词化,即以词语给概念命名,思维方可坐实并运行。概念(通过词)与思维互相依存,密不可分。
作为思维工具、概念物化的词(名),是语言中昭示文化意义又能够自由运作的最小单位,其后形成词组、短语、句子、句群、篇什,它们皆立基于词(名),而诸词的意义含量有异、在词群中所处的层级各别,可以区分为基本词和一般词。那些在意义链中位居枢纽、表达文本要旨者,称之“基本词”,或曰“关键词”。关键词蕴含某一文化序列的核心概念,内涵丰厚、外延广远,而且具有活跃的接缘性,粘连力、组句力强劲,构成人类精神网络的重要纽结。通过关键词的探究与诠释,可以展开具象层面和意义层面的“文化史”序列。
一、“科学”概念古今演绎的意义
中华文明沿袭数千年不曾中辍,原因之一,是使用形意文字的汉字词(名)丰富而且词义相对稳定,“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2],今人阅读两三千年前的先秦两汉古文,借助工具书(起训诂作用),领会其意并无大碍。诸词在历史进程中又不断获得源头活水,含义延绵伸展,袭故而弥新,由精微至广大。它们还不断邂逅外来语,与之互动,如在魏晋隋唐间,汲纳大量源自南亚的佛教概念,组成若干反映佛法的汉字新名,诸如“法、空、业、禅、劫、世界、现在、觉悟、刹那、金刚”等等,渐成汉字常用词[3](P84-116)。时至近代,汉字文化又与西方文化相交会,知识量迅猛增长,反映新知识的概念井喷般涌现,并经由“方言超升,古语重生,外国语内附”(陈望道语)等途径,借助汉字将新概念“词化”,生成批量新名(特别是学科术语),汉字旧名也得以更化新生[3](118-316)。此后汉语词汇的发展速度更甚于前。若要综览近百年间汉字词汇繁复的演化,非鸿篇巨制不可,吾辈力微,只能择其要者考究之,试获“闻一知十”“一斑窥豹”之效。
基于上述,本文选取汉语系统中在近代已然成型的关键词“科学”作个案考察,依据生成机制,在古今因革、中外会通的时空坐标上寻流讨源,探求词义生成与演变的轨迹。这是遵循“作史要作百年前”哲言的一种抉择。本文立足于文本与语用实际研究,对若干关键词试作批判性的“知识考古”[4](P7),以窥见诸名文化意义的古今演绎、中外涵化,察其发展态势。而汉字文化坚韧顽强的主体性、涵泳万方的包容性和行健不息的生命力,或许可洞若观火。
“科学”是现代通用的、较具权威性的关键词。此一术语承袭汉字古典词的词形和词义基旨,又在与英文 Science对译过程中,汲纳其现代义,得以新生并通用。英文 Science源于拉丁语词 Scientia。拉丁语词 Scientia(Scire,学或知)包含学问或知识的意思。英语词 Science则是 natural science(自然科学)的简称。与之最接近的德语对应词Wissenschaft表示一切有系统的学问,不但包括我们所谓的Science(自然科学),而且包括历史学、语言学及哲学等人文社会科学。
1907年,青年鲁迅(1881-1936)撰《科学史教篇》,阐发“科学”精义——“盖科学者,以其知识,历探自然现象之深微”,并指出科学不仅通过知识观照自然规律,而且探讨求索规律的方法,如“内籀”(归纳)与“外籀”(演绎)等等。既然上升到方法论高度,“科学”研究的对象就不限于自然领域,也广涉社会领域、人文领域。